唱一首歌才能下车

1

　　气喘吁吁地踏上公车后的下一秒，美浓立刻知道自己上错车了。

　　因为月末清帐的缘故，打工结束的时间比平时都晚，她原本以为要错过末班车了，没想到走到公交站边上时却幸运地看见车影。于是美浓根本没来得及多想，便条件反射地疾跑着冲上车。

　　可它根本不是自己本来要乘的9路公车啊，美浓捏着公交卡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不，它甚至就根本不是辆公交车。本城的公交车已实行无人售票多年，这车上不但没刷卡器，连投币箱都没有。

“不好意思，我好像上错车了，请在前边方便的地方停一停，让我下去。”

司机一直面无表情地握着方向盘，目光正视着前方，瞟也没瞟窘迫地站在车门边的年轻女孩。不是公交车干嘛在公交站乱停，还乱开门让人上车，美浓心中不满，脸上还是努力露出礼貌的微笑和司机打着商量。

　　“唱一首歌才能下车。”司机说。

　　“哈？”这种时候说“觉得自己的耳朵坏了”很俗套，可这的确是美浓的第一反应。

　　“唱一首歌才能下车？”美浓愣愣地复述着，她的第二反应同样很俗套。

　　“唱一首歌才能下车。”司机用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语调重复了一遍。

　　开什么玩笑！怎么会有这种事？遇到奇怪的变态了吗……美浓紧走几步，站到远离司机的后车门边上去。

　　“请让我下车！”

　　“唱一首歌才能下车。”司机的声音复读机般响起。

　　美浓早就注意到了，整辆车上就只有她和司机两个人。并且，这个时候天已经全黑了，透过行驶着的汽车车窗，她根本分辨不出自己正被奇怪的车和奇怪的司机载往什么地方。美浓紧紧握住车门边的扶手，尽量让自己冷静地思考，这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车门玻璃上不时映出女孩的面容，她紧抿着嘴，眼睛里闪着慌乱的光。

　　美浓摸摸身侧的挎包，那里边有手机。也许可以报警。可是该怎么和警察说呢？你好我被奇怪的假公车司机绑架了他逼我唱歌。什么？我在哪里？我在车上啊。噢，不，我也不知道车现在开到了哪儿了……即使运气好不被警察当精神病患者，在他们赶来之前，绝对不会欣赏她的报警行为的司机先生会做些什么呢？她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放纵自己的想象力。

　　美浓扭头再次打量整个车厢，除了没刷卡器和投币箱外，车厢内的布置和真正的公车几乎一模一样。车窗边也有红色的消防锤。是握着这锤子去敲司机好呢，还是把它扔过去砸他更有效？要是自己是武打片女主角的话这主意倒是不错。那用锤子砸破玻璃然后跳车呢？估计武打片女主角也不见得愿意干……

　　一通胡思乱想之后，美浓得出结论，真正可操作性强点的办法其实是——

　　“唱一首歌就能下车吗？”她问。

　　“唱一首歌就能下车。”语调照旧，措辞微调的回答让她轻轻舒了口气。然后，她就真的唱了。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干巴巴的歌声在车厢里突兀响起又迅速消失。没办法，一时间美浓真的想不出其它歌来，而且，这首歌很短不是吗，快点唱完就可以快点下车啊。

　　第二个“怪”字落下时，车停了。车门开了。

　　美浓跳下车，摁住在身侧跳跃不已的挎包，飞快地往路灯奔去。

　　美浓紧紧贴着灯柱站住，被并不太明亮的灯光笼罩着，感觉却像被圣光防护罩包围，很有安全感。她甚至还有勇气转身用目光追踪了一下重新启动开走的那辆怪车，终究因为光线太暗，目力不足看不清车牌号。

　　等女孩再平静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站在离家非常近的路口。

　　是巧合吗？

　　不管是不是，快回家吧！美浓甩甩头，一溜小跑着进了家门。

　　2

　　再次见到那辆车时，站台上又只有美浓一个人。

　　时间倒是还早，可天阴沉沉的，眼看就要下雨。只犹豫了几秒钟，她便抬腿上了车。

　　反正，只是唱首歌而已。

　　女孩放松心情，快步走到后门边的靠窗位置坐下。呀，真下雨了呢，雨点啪啪地砸向车窗玻璃。

　　可车怎么不开呢？车门也没关。还有人要上车？美浓正觉得疑惑，虽然只听过几次，印象却十分深刻的声音响了起来：“唱一首歌才能开车。”是司机先生。

　　“不是‘唱一首歌才能下车’吗？”

　　“首次乘坐时半价。”

　　啊，原来上次，竟然还受到优待了呢。美浓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看起来肯定很古怪。

　　“唱一首歌才能开车。”司机的声音再次催促地响起。

　　她赶紧唱起来：“两只老虎两只老虎……”

　　“重复曲目无效。”司机的声音迅速响起。

　　呃，那换一个。“丢丢丢手绢……”

　　最后一句唱完的时候，车门关上了，车子启动。

　　对方倒是很守信（很好糊弄？），美浓却忽然觉得有点丢脸，怎么选了这首歌啊……没办法，虽然会唱的歌不少，记得最深的还是小时候最喜欢的那几首，一张嘴就溜了出来。

　　不管这么多了，还是赶紧想想下车的时候唱什么吧。

　　车子再次停下的时候，美浓唱了一首《悠悠的风》。这歌其实是美浓妈妈的拿手曲目，美浓唱的虽然不能和妈妈比，但也不坏。不过美浓选这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对这首歌很熟，不会唱着唱着就忘词。美浓觉得如果唱到一半卡壳了，司机大叔肯定会不让她下车的，那可就糟糕了。

　　事实上，后来美浓真在车上“卡壳”了。不过不是在下车的时候，是上车。

　　那首《春天的魔法》是她在看电视剧的时候学到的，原以为二十几集看完，自己肯定已经能顺利地把歌唱出来，没想到，正经出声唱的第一遍，就出问题了。明明之前悄悄哼唱的时候，都顺利哼完了呀。

　　美浓站在车门的台阶上，一句“雨后的花枝上”反复唱了好几遍，越唱越走调，越唱越想不出下一句是什么。

　　“雨后的花枝上千万颗星星悬挂……”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来，啊，对，就是这个！

　　美浓立刻跟上：“雨后的花枝上千万颗星星悬挂，秋千缠住彩虹的尾巴……这就是我要教给你的魔法。”

　　车终于开动了，美浓长长呼了口气，这才有功夫打量刚才出声帮助她的人。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回在这怪车上遇到别的乘客呢。

　　坐在后排的老太太，面容和气，笑眯眯的一看就是好人。美浓只考虑了一秒钟，就决定坐到好心的老太太边上去了。

　　和气的老太太接受了美浓的道谢，一老一少才聊了几句《春天的魔法》，车就停了下来，老太太要下车了。“本来我还打算下车的时候唱这首呢。”老太太笑呵呵地说，“没想到被你抢先了。”于是她唱了一首美浓没听过的歌下车。

　　虽然美浓没听过这首歌，也能感觉到老太太唱得实在不算好，嗓音不行没什么，这调子——美浓很确定没哪个作曲人会把曲子写得那么奇怪的，肯定是被老太太自己唱跑调了。不过那又怎么样呢？老太太照样唱得很开心啊，美浓也听得乐呵呵的，司机大叔也……也开门让下车了啊。

　　自从遇见过这位老太太，美浓再在车上唱歌，就轻松自如多了。

　　她发现，只要别太磕磕绊绊地把一首歌唱完，司机大叔就会给正常开车停车。至于其中唱跑了多少次调，歌词漏改了多少个字，都完全没问题。

　　本来美浓还特地准备了个歌本，把喜欢的歌的词抄在上边，以备忘词的时候拿出来照着唱，现在看来根本就用不上嘛。

　　美浓还发现，同一首曲子，如果配上不同的词唱，司机大叔也会把它当成不同的歌，不会说什么“重复曲目无效”。

　　比如美浓就用《两只老虎》的调，唱了《两只老鼠》《两只蚂蚁》《两只皮鞋》《两颗葡萄》……等无数个版本。不过自己瞎编的这些歌，美浓都只在车上没别的乘客的时候唱，有人的时候她可不好意思唱这些，都只正经唱在别处学到的歌。

　　她的瞎唱会被尤橙撞个正着，完全是个意外。

　　那天傍晚，天色本来就昏暗，尤橙又放着大片空位不理，只静静窝在最角落的位置里。直到赶着回家的美浓匆匆唱完“两只包子两只包子，圆鼓鼓，一只香菇肉丝，一只鸡蛋粉丝，都好吃都好吃。”往车里走的时候，她才爆出一长串“哈哈哈哈”的狂笑。

　　美浓被人听到自己的瞎唱本来挺尴尬的，但既然遇到的人是尤橙，那就无所谓啦。谁让她们俩人熟关系好呢，而且，尤橙唱歌才烂呢！从小学到中学，班级头号跑调王都绝对是她。并且尤橙毫不以此为耻，照样爱唱，除了跑调王外，她的另外一个“荣誉称号”是麦霸王。

　　尤橙对能在这车上遇到美浓感到很惊讶。尤橙第一次遇到这奇怪的公车是在三年前，比美浓熟悉这车多了。所以她很清楚，这付费方式奇怪的公车，只有非常爱唱歌的人才能看见和乘坐。想不到去KTV时不积极，有合唱比赛时不报名，平时也不爱塞着耳机边听歌边跟着哼哼的美浓，竟然那么爱唱歌。

　　“你隐藏得够深啊！”尤橙上下打量着美浓，啧啧道。

“我唱得不好。”美浓说。

美浓的妈妈有一副好嗓子，在家经常会有事没事唱起歌来，美浓和妹妹美琪从小听得多了，当然也都爱上了唱歌。可惜只有美琪一个人遗传了妈妈唱歌的天赋，家里有两个嗓子亮声音甜，什么歌听个两遍就能学会的人在，美浓自然就渐渐不在家庭音乐会上张嘴了。每次她们唱歌的时候，美浓都只默默地在坐在一旁，谁也不知道她也在心里偷偷跟随应和着那些动听的旋律。

　　“没人规定唱得不好就不能爱唱歌啊！”尤橙实在不太懂该怎么安慰人，她拍拍美浓，过了好一会儿又冒出来一句：“看我唱得那么烂，我也照样爱唱歌！”

　　“你也知道自己唱得烂啊！”美浓笑起来。

　　“没人规定唱得烂就不能爱唱歌呀！”尤橙笑嘻嘻地再次说，“何况我还是创作型歌手呢！啊，说到这个，哈哈哈，美浓你也是嘛……我都怀疑是不是唱得烂的人都会是创作型歌手了……”

　　两个女孩子在车上嘻嘻哈哈地说了好久，都聊得忘记下车，司机大叔也没停车，一直沉默地往前开。

　　“哎呀，我这都坐到哪儿去了！”美浓终于想到看手机的时候，发现已经比她惯常下车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

　　尤橙却一点儿也不着急，她胸有成竹地指点美浓按了按车门边的按钮。汽车立刻停了下来。

　　“快唱歌呀。”尤橙说。

　　美浓张了张嘴，一下子还真唱不出来。

　　“你害什么羞啊，”尤橙嘿嘿笑，“那我先唱吧，等我下车了你记得再按一次那个按钮。”

　　“两只小鸟两只小鸟，爱唱歌，一只老是跑调，一只老是忘词，真好笑真好笑！”尤橙迅速唱完，朝美浓做了个鬼脸，跳下了车。

　　尤橙一离开，车马上又启动了，美浓赶紧按按钮，等车停下来，她稍微定定神，挑了首以前没唱过的歌唱完，下车去了。

　　真不知道这车的司机是走的什么奇怪的路线，明明今天多坐了那么久，可这会儿，美浓下车的地方仍然正好是她平时下车的路口。

　　3

　　这天，美浓一踏上公车，立刻被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多人啊？！

　　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过道里也站了好些人。虽然以前美浓在这车上也遇到过不少乘客，可最多的一次也只是9个而已，和这回的规模完全不能比。

　　她站在车门边磨磨蹭蹭，被那么多双眼睛注视着，实在有点张不开嘴啊。

　　“美浓？你终于来啦，快过来，站我边上来！”

　　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是尤橙。美浓探头看见了抓着吊环在人群中站着的好友，顿时镇定了许多，终于把早就预备好的歌唱了出来。她唱得有点磕巴，不过足够让汽车启动了。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啊？”挤到尤橙身边站定后，美浓问。

　　“是周年庆噢！”尤橙终于可以给美浓说这个了，立刻滔滔不绝地讲解起来。

　　这辆被尤橙私底下称为“卡拉车”的汽车，每年的5月5日，都会举行周年庆典。上一年的5月6日到当年5月5日之间上车的新人，都要在周年庆典上献唱。表现好的话可以获得奖励，不好的话，当然是没得奖励了，还有可能再也没法上车。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被尤橙这么一说，美浓立刻紧张起来，“早点告诉我也可以早点准备啊。”

　　“我倒是想告诉你啊，”尤橙说，“但是那是违反规定的，如果我偷偷告诉你了，我们两个今天都不可能在车上了。”

　　“其实这个很简单的，就是唱歌嘛，在几个人面前唱和几十个人面前唱都一样。据我所知很少有人会在周年庆上通不过的啦。”尤橙使劲安慰美浓，“噢对了，你待会一共要唱5首歌，一首儿歌，一首慢节奏抒情的，一首快节奏的，一首原唱是男声的，最后还要一首原创的。”

　　竟然要唱5首！美浓觉得她要被吓死了。

　　尤橙只好继续安慰她：“没事儿啊，又不只有你一个新人，你可以先听听别人唱了你再上，听过别的新人唱完，你肯定就不会再怕了。”

　　事实证明，尤橙的“听过别人唱就不会怕了”，还真是经验之谈。

　　很快第一个新人就开唱了，那是一位个头不高，精神头却特别足的老大爷。他唱得，怎么说呢？第一是中气十足，第二是喜感十足。美浓觉得自己在网上新看到的“喜感”两个字和他特别般配，尤其是老大爷捏着嗓子唱女声的时候，车里的听众都快笑翻了。第二个新人是个小女孩，美浓听了一会儿，就发现她的特点是，每首歌都被她唱得不是一首歌，而是说不清多少首歌的曲子和歌词的大混合。真不知道她的5首该怎么算。

　　听了这两个新人的演唱，美浓算是明白了，尤橙之前和她说的，这卡拉车只有特别爱唱歌的人才能上，其实并不准确，依美浓看，这车只有特别爱唱歌又唱不好的人能上。

　　其实早些时候，美浓就隐隐有这个感觉了，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多想了，现在看来，果然就是这样嘛！

　　想通了这点，美浓完全不紧张了。

　　今年就三个新人了，该她上了。美浓站直身子，一首接着一首唱下去。儿歌最简单，抒情的也比较容易，一首快歌唱下来，她有点喘气。美浓赶紧从包里掏出矿泉水喝了两口，再接着唱。男声的歌美浓会的本来就少，还起低了，唱到后边低不下去了，只好变个假声再唱，引起了一阵闷笑。

　　不过接下来的原创歌曲，她立刻把面子补回来了，这回美浓唱的可不是什么包子花卷了，而是她的得意力作。

　　“去年冬天种下的风信子，今年春天它就要开花。

　　去年秋天种下的马蹄莲，今年春天它也会开花。

　　去年夏天种下的紫茉莉，今年春天它开了花。

　　去年春天遇见的那个人，今年 我还想着他…… ”

　　最后一句唱完，尤橙立刻惊讶地凑到美浓耳边嚷嚷：“你竟然会写情歌！！”

　　“谁说这是情歌啊！”美浓可不承认。

　　“就是情歌！”尤橙一边啪啪啪鼓掌，一边学着唱，“去年春天遇见的那个人，今年我还想着他，啧啧啧……”

　　“别闹啦，接下来是不是该发奖了？”美浓赶紧转移话题。这时车停了下来，从来都只端坐着开车的司机大叔，这会儿松开了方向盘，站了起来。

　　“快到前边去！”尤橙赶紧推美浓。大家也都纷纷侧身，给三个新人让出空来。

　　“今年的三位新人都通过了周年庆的考验，”司机大叔用他一贯平板的声音说，“接下来将给他们颁奖。”

　　“意思是三个人都有奖？”美浓不由得愣了一愣，这得奖率可真够高的，难怪尤橙让她不要担心。

　　“奖励分两种。奖励A，领取后歌声变动听，走调几率也将降低到千分之一。奖励B，领取后将拥有迅速记忆曲调与歌词的能力。”

　　真的假的啊？这也太好运了吧！美浓觉得随便选哪个都大大赚到了，于是迅速就做出了选择。老大爷新人也选得很快，只有小女孩犹豫了半天才选定。

　　周年庆结束了，车上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唱了歌下车去了。尤橙拽着美浓的胳膊，唱了一首男女声对唱的歌，于是两个人得以一块下车。

　　“你选得好快啊！”一下车尤橙就急吼吼地冲美浓问，“你怎么选那么快呀？我当初可是犹豫了好久才选的B呢！”

　　“我记性很坏的，选B的话以后学歌就方便很多了啊。”美浓说。

　　“对对，我也是记性超烂，一首歌学老半天还学不会。”尤橙连连点头。

　　“不过其实想想，能变得唱歌很好听，感觉肯定会很棒吧。”美浓想到了自己家的妈妈和妹妹。

　　“是啊，嗓子好是很让人羡慕啊，”尤橙说，“不过，我都习惯自己的破嗓子了，忽然变动听的话，肯定会觉得很诡异。”

　　这次轮到美浓点头了。

　　“其实你选B我很高兴来的，”尤橙说，“要是选了A，以后我们就没法一起坐车了。”

　　“为什么选A就没法一起坐车了？”美浓很惊讶。

　　“选了A的人就再也看不到这车了，”尤橙说，“这是规矩。”

　　“这么严重！”美浓忽然觉得自己刚才好险啊，“有这规矩应该选之前先说一声的呀。”

　　“选之前不能说，这也是规矩。”

　　美浓觉得这规矩很不像话。

　　“选了A的人也不会在乎能不能上车了，”尤橙说，“变得唱歌好听的人有的是地方可以唱歌。”

有道理……

但不管怎样，美浓可是非常非常在乎，这辆只有唱首歌才能上下的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