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说外公90岁生日快到了，要准备礼物。她说，你送什么还蛮头疼的。
一晃十年了。

外公80岁的时候，很想做寿，但是因为老家有八十不做寿的风俗，所以最终还是没做。
自从十几年前外婆去世后，外公再也不肯住城里，一个人住在乡下，四间三层的大房子。
那个村子叫白果殿埭，典型的老家农村，屋前是河水小桥，屋后是竹林河水，屋子四面环水。
外公有一只狗，几只鸡，一群鸭子，屋前种了果树和花，屋后是整齐的菜畦。
他一个月来一次我家和舅舅家，送他种的蔬菜。
外公身体很好，只是在我小时候耳朵就失聪了。他不喜欢助听器，我们要很大声地跟他说话。
我离开老家后，有一次他问舅舅我在做什么。舅舅觉得出版比较难理解，就说出书。
外公担忧地说，说书不容易啊，说得好才有人听。他老是把我看成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外公和外婆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我们叫她舅舅，因为要当男孩子养，后来又招赘在家。舅舅比妈妈大十几岁。舅舅可争气了，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全部跟外公姓姚。可是，我们的男舅舅更争气，他是个大学生，后来又成了公司老总，就把孩子的姓，全部改成自己的。这下可把外公气坏了，经过商榷，大表哥和小表姐还是姓姚。再后来呢，大表哥的儿子也姓姚，小表哥的女儿姓花。关于姓氏，前前后后有45年的风波，终于外公取得了胜利。

外公老是想来南京。因为我和小小小姚都在南京读书，而姐姐又嫁到了南京。但是好像所有的人都忙，忙得没空带一个老人出来瞎逛。终于前年姐姐把外公接来南京，我们陪他玩了一星期。善解人意的姐姐让我拼命拍照，然后全部洗出来。外公回家后，拿着那几百张照片，很得意地跟邻居的老哥们炫耀，那位的儿子也在南京。

回去后没多久，外公就病倒了。大家都埋怨是因为来南京玩。
外公不肯吃东西，不相信舅舅请来的医生。他点名要当地有名的一位老医生，妈妈接了医生来。医生说，你没病，吃东西就好了。外公高兴了一会儿，但还是不肯吃东西，一直挂点滴。
过了两天，外公又点名要我大伯父来看病。父亲不愿意，说大哥也七十岁的人了，外公又没病，干嘛要他赶回来。外公就继续不吃饭，最后，只能去苏州接来大伯父。大伯父仔细检查了一下，说，你没病，不要闹别扭，吃东西就好了。
外公还是不吃。妈妈打电话叫我们回去，以防万一。外公笑眯眯地，给我看药瓶，让我读上面的说明。为了让外公听清楚，我读得声嘶力竭。舅舅在旁边生气地说，你看看，外公老是怀疑我要毒死他。舅舅又让我端稀饭给外公，希望奏效。外公总算接过碗，喝了两口，就摆摆手。大家都无计可施。
我们住了几天，外公就一直躺着，不吃不喝，挂水，偶尔起来上厕所。舅舅说，你们回南京吧，在这边等什么。
又过了几天，妈妈电话说，外公忽然吃东西了，一天要吃五六顿，每顿要吃几个人的份。她让我们有空就回去，让外公高兴高兴。
后来我们再回去，吓了一大跳，外公胖得我都不认识了。以前他那么瘦。外公很高兴，说自己胃口很好，他不停地让我拿东西给他吃，并且骂舅舅小气。舅舅说，早上外公吃了两碗粥，四个包子，六个鸡蛋，不知道几个煎饺，还有饼干，水果。

这样又过了一阵子，外公终于恢复正常，但是再也没力气种菜了。
舅舅只能住乡下陪他。舅舅很快忘掉了城里的生活习惯，重新做一名农村妇女。父亲去看外公回来，说，舅舅一边看着父亲说话，一边拿着剪刀给一大堆青蛙开膛破肚。她看也不看，摸起一只青蛙，把肚子“兹——”一声剪开，然后扔在地上，再摸起一只……她把青蛙剁碎喂鸭子。
去年春节去外公家吃饭，妈妈事先就叮嘱我们不要吃狗肉，说舅舅把家里那只狗宰了，骗表哥表姐表侄表侄女等所有人是买的。那盘狗肉就放在我面前，我看着最疼爱这只狗的大表哥小表姐和小小小姚吃狗肉，胃里翻江倒海。
这些事情本身惨无人道，但同时我又觉得舅舅很可爱，我只能骇笑。

外公整天和舅舅怄气。他接电话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对方是谁，只是嗯嗯两声，就啪地挂了电话，但他知道舅舅。他也听到舅舅说的所有话，他还听到所有大家开他玩笑的话，总而言之，他不放过任何可以怄气的话。但是他赞同舅舅杀青蛙和宰狗，他喜欢孙子孙女重孙重孙女重外孙女吃他的鸭和狗。

外公的胳膊上有日本人留下的弹坑，在文革时因为是地主崽子挨斗，他抚养过五个弟弟，他脾气不好，他心眼儿有时很小，他种的菜很好吃。但这些现在跟他都没关系了。
他现在只是每天和舅舅闹别扭。

他是个喜欢戴帽子的可爱的老头。他很好几顶帽子。
要不，我再送他一顶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