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间的少年
“是最近一个星期内的事。” 我对端坐案前的医生细说。 “某日我午睡醒来,除蝉噪外周围寂静无声,我忽地不自觉张嘴,嘴里发出音乐。” “是的,是音乐,不是歌声。人人都懂得用嘴巴唱歌,但是我‘唱’的,那是小提琴的调子,间或有钢琴伴奏。” 医生静静听我说完,然后起身,带我上楼进到一间小小诊室。 “让我们来做个检查。” 我躺在椅子上,头被椅背托得仰起,一排亮闪闪的器械,以及随后打到面部的小灯,让我有些骇然地闭上双眼。 呃,他不是位心理医生么?瞧这架势,倒像牙医…… 少时我有一嘴怪兽牙,左突右出,被妈妈带去牙医处套上钢箍,十年后方才取下。真是可怖经验。此后我已成年,可自行决定再不踏入牙科诊所一步。但我每日刷牙,定期使用牙线,对人人钟爱的糖果甜食亦浅尝辄止。我有一口洁白健康牙齿。 “……” 回忆被人声打断。 口罩下传出的话语本就模糊,且我正精神恍惚。 抬了眼睛去看医生,他却不再开口,给我一小杯水漱口,示意我起身。 起身,下楼,再又回到先前那间蓝白二色的诊室,医生半晌方再次出声,语气困惑。 “你的嘴里,左下最后一只臼齿,侧边开了一个小洞。洞里边有只乐队在排演,筹备一周后的音乐会……” 我哧地笑出声来,小时候对着镜子看自己那一嘴钢牙,也曾发奇想觉得自己嘴里有只乐队,那些闪亮的牙齿是琴键,红红舌头是舞台上绒绒厚毯。 医生并不理会我的哧笑,陈述愈发肯定清晰。 “是一只四人乐队,有两把吉他、一套鼓、一架琴。” 我渐渐认真起来,但还是忍不住打趣。 “吉他?不是提琴么?” 医生温和地笑了。 “我想你并不太懂得音乐。” “是是,我不懂。”我也笑,是自嘲,“我没把它认作琵琶已经很不错了。” “医生,你很懂这些的样子,竟然还能一眼看出他们要参加音乐会,啧啧,连‘一周’都知道了。” “我曾经是一名键盘手,”医生再次微笑,“至于‘一周’是因为他们身后立了一幅大大倒计时牌。” “嗬!”我立时想起高考前夕黑板边上那数字猩红的计时牌子,忍不住骇笑。 数秒后方把注意力转回刚才的谈话。 “你刚才说‘他们’?” “是。他们。鼓手是女孩子,其余是男性。均是十数岁少年人,穿一色大白T恤蓝色仔裤,仪容整洁。” “瞧的可真够仔细。”我小声嘟囔,心内忿忿。明明是在我嘴我牙内借住,他们是甚样子我不得而知,倒被这不相干的医者瞧了个明白清楚。哼。仪容整洁的少年。 “你打算怎么处理呢?”医生发问。 嗬,明明我是病人他是医生,他倒问我该怎么做。我撇撇嘴。 “我有什么选择?” “你可以选择立时清洗牙齿,把洞补上。或者,保持原样。” 医生停了停,又说:“再有就是折中处理,等一星期后他们搬走,你再来洗牙补牙。” “你能确定他们一星期后会自动搬走?”呵,我真不是个好病人,问题多多,且时时质疑医生权威。
一个星期不长不短。 在这一个星期里,我下班后即刻回家,尽量少去人多嘈杂处。 我琢磨着太闹腾的地方肯定不适合他们排练。 果然,那影影绰绰音乐声响起的几率比以前多多。 我确实不懂音乐,不知道他们的技法水准如何,只觉得还好听吧。唔,那乐声让人听后浑身轻松,催眠效果甚好。 早晚洗漱时我有试着张大嘴往镜中瞧,但是怎么也看不到那所谓的左下末颗臼齿,更勿论它侧边的小洞。 是的,我照旧早晚刷牙,用我的红色牙刷,用我的大白兔牙膏。医生说过了,那洞的位置极为巧妙,牙刷牙膏等闲触不到它。
再次躺在那具长椅子上,闭了眼假装那些闪亮器械不存在。 数分钟后,得到指示睁眼、漱口、起身。 然后再回到一楼端坐细谈。 “他们已经走了。”医生平淡陈述。 我噢了一声,心下不知是惋惜是轻松。 嘴内齿间再无异物是好事情吧。以后都再听不到那了音乐了。都习惯听着它入睡了,这下子不知道会不会失眠。或者我该去买几张CD回来放。唔,得挑也是两把吉他一套鼓一架琴的,还要三男一女的组合,不知道是否找得到。市面上乐队那么多,应该有的吧。再有,不知道他们的演出是否成功,有无乐迷尖叫献花。他们下一场演出会是什么时候,又会在何处排练…… 无数念头翻涌,到最后冒出来的却是:“为什么他们会选择在我这儿排练呢?” 医生一贯温和的微笑加入了稍许俏皮。 “第一因为你从不看牙医,第二因为你不看牙医但是牙齿健康,第三……” “第三是因为我青春年少口气芬芳。”我呵呵笑了接上。
很多个星期过去了,我一直也没有去把那“左下末颗臼齿侧边”上的小洞补上。你可以认为是我仍害怕牙医,也可以认为我是在虚牙以待,等他们归来。
2005.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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