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满是星星的碎片。

莉莉在篱笆旁边蹲下来，捂着脸，哭了。

莉莉第一次遇到星星时刚满10岁。

午夜，莉莉照例把拖鞋拎在手里，踮了脚，挨着墙，从楼梯上悄悄儿下来，穿过客厅，穿过厨房，从走廊尽头的一扇小门里溜进屋后的花园。

任有谁瞧见小莉莉脚步轻捷飘忽，眼也不眨地在黑黑的屋子里穿行，准以为她是在梦游。那个发现她的人定会屏住呼吸站住，决不敢出声相扰。

据说梦游的人被突然唤醒，将会大病一场。

事实上，莉莉决不是在梦游，她觉得自己清醒得像一块薄荷糖。

小薄荷糖莉莉特别喜爱午夜的花园，每回从那扇小门后闪身进到花园里，清冷的风里清冽的花与泥土香气，让她觉得自己像跳进一杯冰凉的杜松子酒，快活地只想转几个圈圈冒几个泡泡。

莉莉推开木门，闪身进花园再转身过来时，忍不住抬了手去挡住眼睛。花园大酒杯里的杜松子酒什么时候被换成了桂花陈酿，泛着淡金色的光。

“发生了什么事？”莉莉的眼睛终于能适应那光，她放下手来，弯腰问离她最近的鸡冠花。

“是莉莉吗，快请进来。”回答她的不是鸡冠花微哑的嗓音，这个陌生的声音，听起来又温暖又清凉。

那就是我们这个故事里的另一位主角，——星星。

在它第一次遇到小女孩时，曾正式介绍过自己那个长达16个音节的全名。但那实在太长了，所以我们还是和莉莉一起，简洁亲切地叫它星星。

和一颗淡金色的星星成为朋友，实在是太容易的事情了，虽然一开始莉莉还有点儿嫉妒它。

你知道花儿们都是些懒家伙，事实上他们可以任意在每年的365天里开花，而不是人们所以为的那样，**花只能在春天开，而××花又只能夏天开。那些所谓花儿开放的规律，只是她们玩的一个小激浪。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次花儿大会里她们通过抽签决定了开放的时间表（其实该说是轮休表），保证每个季节都有某些花儿在开着，其他花儿们就可以心安理得睡大觉。

这些关于花儿们的事情，当然是花园里的花在午夜闲聊里和莉莉说的。

莉莉要是想看看时间表上还没轮到的那种花儿开放，就得请她吃糖，或者给她唱歌听，再或者答应给她用8开的水彩纸画一幅漂亮的全身像。

总之，要花很多力气，说很多动听的话儿呢。而这颗陌生的星星一来，所有的花儿竟全都为它开放了。你说莉莉是不是该嫉妒啊。

“那是因为星星说话的声音太好听了！”鸡冠花辩解道，“它一进到园子里就说‘多美丽的花儿啊’，啧啧，那声音真是迷死人，于是所有睡着了的，准备去睡了的，本来就还没睡的姐妹们都张大眼，为这声音开出花来。”

莉莉了解地点点头，要是她不是一个小女孩，而是一株栀子或者雏菊，在听到星星问“是莉莉吗”的时候，准也要开出朵最大最美的花儿来。

距星星第一次来花园，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花儿们已经习惯了它的声音，不再会为了它齐刷刷开放。只有莉莉还像第一回听到它那样，为它温暖又清凉的声音着迷。

每个午夜，莉莉都到花园里和星星在一起，听它用那淡金色的嗓子说遥远又神奇的故事。

黑暗宇宙里孤寂的漫长漂流，你总来不及张嘴同擦肩而过的另一颗星星打招呼。

缓缓流淌的黄沙把绿洲吞没，把骆驼和人组成的商队吞没。天空里的月亮是鲜红，血一样颜色。星星们必须收藏好自己的光。

还有茂密的丛林，大片厚实叶子，树枝以及藤蔓，它们挽紧了手臂，把整个森林编织成一张大网。星光也探不到它们遮盖的地方。

有时候星星也会说一些它看到的城市或者乡村里人们身上发生的事。相比之下，那些故事显得多么乏味又不快活。于是它很快会转移了话题。

莉莉说给星星听的那些发生在她身边的事情，倒满有趣，会惹得星星发出一串清亮的笑声。它笑的时候会从身上掉落许多金色的小圆片。莉莉收集了那些金色圆片，做成一串项链，戴上后就没再取下来。

有时候莉莉在学校里表现优秀，老师奖给她背面有胶水的五芒星贴纸。莉莉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炫耀地把它贴到文具盒上，她把贴纸揣在口袋里，等午夜到花园，那颗小星星会被她贴到我们的大星星额头上。可惜那些星星贴纸只能在星星的额头上呆一晚就跌落，所以莉莉得不断用优良表现从老师那赢得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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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颗星星来说，十几个年头可能根本不算什么。这十几个春秋，却使得小女孩长成大姑娘，一手把莉莉带大的爷爷奶奶也相继去世。

莉莉中学毕业，考上一所美术学校，到离家很远的城市里念了四年大学又回来。

午夜的花园里，为了欢迎莉莉归来，所有的花儿都在白天补足睡眠，于午夜齐齐开放。

当然还有我们忠实的星星，莉莉离开的日子，是它帮着看家。以至于人们都说，那座带花园的老房子里有金色幽灵出没。

莉莉把自己的毕业画作打开给星星和花儿们看。那画上有小小的莉莉，有本不该同时开放的花儿们，还有笼罩整个画面的淡金色光芒。这幅名叫“星星的声音”的画，在毕业展上得到了老师同学的一致赞扬。

莉莉惋惜地说，要是我在念小学，这些表扬该可以换多少个星星贴纸啊。

她的话惹得花儿和星星齐声大笑。星星大笑的时候从身上掉下来许多小圆片，莉莉把它们一一收集起来，又串成了一条项链。后来，它挂在莉莉的小女儿颈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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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颗星星来说，再过十几个年头本来也根本不算什么。

又是十几年过去，莉莉已经成为一名很不错的美术教师，一批又一批画出美丽图画的孩子从她那里领到作为奖赏的金色五芒星贴纸。莉莉自己的女儿也已经长大，她也快满10岁。

等她满了10岁，我就也带她来参加花园里的午夜聚会。莉莉说。

星星却对她缓缓摇头。

我没办法再给你的小女儿说你曾听过的那些故事了。

我就要死了。

怎么会呢。我们都知道星星的寿命很长很长。

莉莉就是担心自己作为人类的短暂生命结束后星星会觉得孤单，才打算让小女儿来陪她啊。

可是真的就是这样。

“再见了，莉莉。“星星最后一次用它那清凉又温暖的声音说着。它把自己的淡金色光洒在每一朵睡着了的，准备去睡了的，还没有去睡的花儿们身上，然后发出一声，又一声脆响。

胖乎乎的圆圆金色星星，变成了一地的碎片，捡也捡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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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线晨光探进屋子。小女孩揉了揉眼，翻身下床。她四处寻找本该睡在隔壁卧室的妈妈。

她挨了墙从楼梯上一步步下来，穿过客厅，穿过厨房，走廊尽头又一扇门。小女孩走过去打开它。

她看到门后的花园里满是淡金色的碎片。她的妈妈，蹲在篱笆旁，捂着脸，哭得像个比她还小的孩子。

火.04.10.08初，10.31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