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影子

1

我记得那是因为迷路。

我记得那一年我七岁。

本来我一直只用一个眼睛看街上花花绿绿的好玩的物事，另一个眼睛坚定不移地盯着爸爸的深蓝色背影。可是谁知道会看见哪个金鱼摊呢？

大大小小的玻璃鱼缸摆在地上，里边是大大小小多多少少的几条鱼。最大号的缸子里也不过是装了六七条黑红金的鱼儿，都没什么了不起的。

可是那里还摆了一个老大的，我都不知道该叫它什么的东西。胡乱唤作金鱼池可以么？

那是用木头做的一个长方的，宽宽长长，但并不深的大盒子，当然，它并没有盖。涂着明亮的黄色和深蓝色油漆，注满水，好多好多金的红的黑的鱼儿在里边快活地游来游去。

这里的鱼数量不知道比鱼缸里的多多少倍，游的那股子自在快活劲也不知道比它们多多少倍。

要知道，我顶喜欢的就是鱼呀！

妈妈笑我说，小笑你那么喜欢鱼，简直是只小猫咪。

妈妈错了，猫咪才不喜欢鱼呢，它们一见到鱼就阿呜吃掉，我不是猫咪，我不吃鱼。

唉，就是这些喜欢极了的鱼儿们，把原本盯在爸爸背上的那个眼睛也勾过来了呀。现在可好了，我蹲在金鱼摊边上，天要黑了，卖金鱼的人都要收拾东西带着鱼儿们回家了。

我却回不去啊。不认识路：/

妈妈以前说过如果在外边和大人走散了，自己不要到处乱转，就站在原地，等爸爸妈妈来找。

我已经在这里站了好久啦，腿都酸了，只好坐在地上，身上的白裙子要脏了也是没办法。

坐着也好累呀，我支了下巴，再也没力气抬头去看经过的大人们的脸。我就低着头，看那些脚们在我边上走过来走过去。要是爸爸从我面前走过去我会认出他的，我认得他那双绑带子的黑皮鞋，今天出门的时候，还是我把它们从鞋柜里拎出来的呀。

2

街边路灯唰地都亮起来了，动作真整齐啊，要是我们体育课时听到立正的口令，动作也这么整齐，体育老师就高兴死啦。

天真要黑了，我还从来没这么晚还呆在外边过啊，平日里的这个时候，我该坐在桌前，在明亮灯光下，吃妈妈做的热腾腾的饭菜了。

爸爸怎么还没找到我呢？

天真要黑了，我都有点害怕了，只是一点点，一点点而已。妈妈说城市里没有大灰狼也没有老巫婆，我不用怕那些。再说我现在就坐在一个路灯底下，路灯那白白的圆脑袋，虽然离得有些高有些远，她的光还是能洒我身上啦。

我的脑袋越来越沉了，想睡觉了。。。

不成！我刷地站起来，围着路灯杆子绕圈圈，可不能在外边就这样睡着了。等下被人背去卖掉都不知道！

“被人背去卖掉都不知道”，这话也是妈妈说的，她说我一睡觉就睡得像头小猪。“被背去卖掉都不知道！”

我知道没有大灰狼没有老巫婆，可是偷小孩子的贼可是真的有的哟！妈妈说有的，爸爸也说有，连老师都这么说过！

我在路灯底下一圈一圈的绕，看地上自己的影子，一下转到左边一下子到右边，然后又跑到前边去啦，然后又跑到后边儿去啦。真好玩对不对？其实不啊，很无聊的。我想回家。

我停下来不转圈了，影子也不乱跑了，乖乖地伏在我脚底下。我看看已经升起来的月亮，决定不再干等着了，天知道爸爸什么时候才找到这儿来哟，我要自己回家！

3

该怎么回去呢？我皱了眉咬了嘴唇努力回忆。

其实我现在应该离家不远呐！

我记得我和爸爸从家里出来，往前走不不多远，就到了一个小公园，那里有一个秋千、滑梯、跷跷板，还有一个攀登架。我有点想进去玩一会儿，还没说呢，就被爸爸拦回去，他说我们是要出门去买东西的，要是玩去了等下人家店里都关门啦。

我们就没进那小公园，笔直往前走了，恩，一直走就走到一个红绿灯那儿，要过马路。哼，老师说的红灯停绿灯行，爸爸可一点不遵守交通规则，瞅见没有车，就拽了我呼啦跑过去，看都没看一眼那灯，可真不象话！等回家了我要跟妈妈告状去！

呀！你说是不是因为爸爸担心我回家了，会和妈妈打他小报告，就故意不来找我啊。。。

过了马路，我们还是继续笔直往前走，走啊走啊，路边很多有趣的小摊哟，看得我眼睛都花了。嘿，对了！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看见了金鱼摊，然后呀，就盯丢了爸爸！

好了，现在想清楚了，要回家就变成很容易的事情了！

我只需要，往前走，笔直往前走，走到红路灯那里，过马路，再继续往前走，然后就可以看到小公园，过了公园往前走一段路，就可以到家！

瞧，多简单，我都要后悔自己花那么多时间呆在那里等爸爸了，我早该自己回去了，那样的话，我现在都已经到家啦！

我拍拍裙子上的土，和陪了我很久的圆脑袋路灯扬扬手算是再见，开始往家走。

走呀走，走了一段不太远也不太近的路，就走到那个红绿灯那了。

我记得的，红灯停，绿灯行，我站在路边，耐心地等那个灯变成绿色。

好了！终于绿了，我踩着白色的斑马线穿过马路。前边被爸爸拽过来不觉得，现在看来，这个马路还真宽呀，我走在路中间，小心地张望。

这一望可就糟糕了，那些黄色的红色的车灯立刻扑过来刺我的眼。我急急停住，拿手去揉眼睛，然后就听到呼的一声，呼的又一声。

怎么回事啊！明明是绿灯，怎么有车不听话停下来，要和我抢路呢？

呼——，又是一辆！

汽车跑过去，带起的风把我裙子吹起来，光溜溜的腿觉得凉。

我站在马路中间，一再地拿手去揉眼睛，呼的一辆车从我背后跑过，呼的又一辆车从我身前开过。

我站在路中央，再也迈不开步子了。

4

“我来带你过马路吧。”

这么细细小小的，比眼泪掉到马路上的啪嗒还要轻的声音，我竟然都听到了。

是谁在说话呢？是在和我说话吗？

“我来带你过马路吧。”

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我应声低下头去，噢，原来是我的影子呀，是地下和我长得一模一样，脸上甚至还挂着和我一样的泪珠的我的影子。当然，她要比我长得黑一些。

我在马路中间蹲下来，拿手背替我们两个揩掉那些眼泪。

“你是我的影子吗？你懂得过马路啊？”

影子说话的声音和我真像，只是声音要轻一些。

“我就是你的影子呀。要是我一个人也是不敢过马路的，但是我们可以一起的呀。”

影子说完，就朝马路左边看看又朝右边看看，然后回头对我嚷：“快，我们过去！”

我紧紧跟着身前的影子，嗒嗒嗒，跑过去！

我在马路边上站定，呼呼地喘气，看那些还是不断开过来开过去的汽车，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跑过来了。

我低了头去看影子，这会儿她呆在我的左边，也在那呼呼地喘气。影子抬了眼和我对望，呵，她的眼睛里也现出那种难以置信的样子，原来她对于成功过马路也不是很有信心的呀。

我们看着对方的眼睛，忍不住在路边呵呵地笑起来。

最后还是影子先停住了笑，和我说：“我们还是快走吧，离家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呐。”

于是我和影子两个，有时候我走在她前边，有时候她走在我前边，一块儿笔直在回家的路上，走啊走。

这路可还真不近哪，不过那正好，我就可以一边慢慢儿走，一边和影子说话。

说啊说啊，我们说的可真多。

爸爸以前都说过了，我们家小笑就是爱说话，赶明儿改个名字，不要叫小笑了，叫小麻雀。

“切，我要是叫小麻雀，那爸爸还不变成麻雀爸爸了？”我和影子说起这个事。

影子咕咕地笑了，说：“那我也就不是小笑的影子了，要变成小麻雀的影子了。”

我听了也笑，张开两个手臂扇啊扇，做出一个小鸟飞的样子来。

5

虽然我是爱说话的小笑，也有好几个也爱说话的好朋友，平时有事没事，上学下学都爱凑到一起说话。可是她们没有哪一个是像影子这样好的谈话对手呀！

我们的喜好和想法是那么接近。我说一句话，她就可以接上下一句。她才说了前边，我也就可以猜到后边！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是天天在一块儿，一起长大的小笑和小笑的影子呀。虽然在此之前，我似乎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

影子告诉我，天使把每个宝宝送到人间的时候，其实都是很不放心他们的，所以又一起送一个影子下去，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有宝宝和宝宝的影子两个一起来分担，这样子就好多啦。

“那你怎么今天才出来帮助我呀！”我猜我的声音里一定是透出一些责怪的意思了。

影子有些难过地看我一眼，轻轻说：“虽然我以前都没有出来，可是我一直在帮助你啊，一直在和你分担所有的事情呀。”

我立即为自己的小心眼感到不好意思了，蹲下去碰碰影子的手，又碰碰她变得有些哀伤的的脸。

影子却嗤地笑出来，哈，我也笑了，我才反应过来，我拿在碰了地上影子的手的脏手，又去碰她的脸，现在我们两个的脸上都有脏兮兮的手指印，就像两只花猫！

6

走呀走，我们都在路边歇了三回了，看样子回家的路比想象中的要长。

忽然，我眼前一亮，我看到那个小公园了！过了公园，离家就真的不远啦！

我高兴地跳起来，指给影子看那个公园。

“真的到公园了呀！”影子睁大眼，“瞧那滑梯，瞧那秋千，还有跷跷板，还有攀登架，真的是我们前边出门时经过的公园！”

我们快活地对望，可是那眼睛里的快活转啊转，又换了个摸样。

嘿嘿，我知道，影子和我想的一样。

我们一同朝这个小小的，没有围墙也没有铁门的街心公园跑去。

影子是很好的谈话对手，也是很好的玩伴噢。

我们先是玩荡秋千，我荡的时候影子推，影子荡的时候我来推，每人玩二十下。

坐在秋千上遇到的，掀你裙角的风，感觉可和在马路中间，疾驶过的汽车带来的风大不一样。

可是我总要疑心我占了影子的便宜。爸爸都捏我的脸叫我小胖妹的，影子呢，虽然她的长相和我一模一样，可是总觉得她轻飘飘的没分量呀。

推我一定比推影子辛苦多了！

影子不同意我的话，她说我们两个根本是一样重的。

这个话在我们玩跷跷板的时候得到了证实。

我和影子一人坐在跷跷板的一头，如果我们都小心地让脚离开地面，都不使劲，就可以让它像一个天平那样，在空中平平浮起来，哈，真好玩！

我都不知道这么一个小小的公园是那么好玩的呀，比爸爸妈妈上回带我去的那个有旋转木马有海盗船有疯狂老鼠的大大游乐场还要好玩呀。

我和影子都要玩疯了，笑啊叫啊，最后我们一起尖叫着从滑梯上冲下来，滑倒在草地上，就都赖着不肯动了。好累呀。。。

7

我们靠在滑梯边上，静静看天边圆圆的月亮，公园的草地散发清香。

影子说：“你给我唱个歌吧。”

我笑了：“我会唱的歌你都会呀。”
于是我们一同唱起一支歌儿来。

来吧

我们一起去远足

只过一条马路

快乐其实并不模糊

在草原上又唱又闹不怕老

背靠背我们握住手心里的幸福

来吧

我们一起去远足

从滑梯冲下

松开手不用扶

在天空里看一朵云慢慢飘

温柔的风儿它将我们抱住

唱完歌我们又静静靠着坐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影子推我说：“别赖了，我们回家。”

拍掉裙子上的草屑，好吧我们回家。

8

这一次，只走了一小会儿，很快就到家。

我摁响门铃，爸爸打开门冲了出来，一把把我搂到怀里，又举起来转了个圈。

“我们家小笑就是聪明呀！我就知道你自己也能找到路回家！”他大声笑了嚷。

我从爸爸的颈子边探头去看看妈妈。哼，我猜啊，是爸爸怕被妈妈骂才故意这么说。

我真的有那么厉害可以自己一个人回家吗？

要是只有我一个，是连马路都不敢过的。

我低下头，去看被爸爸高高大大影子挡住大半的我的影子。

火 04.05.05晚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