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外婆

作者:七月
日期:2007-1-23 16: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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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时候,妈妈给我买了一双红皮鞋。我站在桥上,傻不啦叽地对伙伴们讲,我可以把鞋扔到岸上去。然后我就扔了。然后,鞋就掉进了河里。
河不是太大,也不是太深,正好可以淹没一只小红鞋。

我总觉得,对外婆来说,我就像另一只小红鞋。它不会被扔掉,它被放到角落里,再也不去理它。

十五岁的时候,有一天深夜,接到舅舅的电话,说外婆快不行了。我们拼命赶过去,还是没赶上。大表姐说,舅舅打完电话,告诉外婆,他们马上就来了,外婆流下了泪水。因为这个事情,我一直对大表姐耿耿于怀。我恨转嫁痛苦和恐惧的人。

想象不出外婆会哭,就像想象不出外婆会笑。外婆的神情好像总是很远很远的。她生命的最后十几年,一直躺在床上,她也并不喜欢孩子坐在床边玩。
再小的时候,有天深夜大表姐用自行车带我去外婆家,结果摔破了我的头。表姐找了医生,剪了我一绺头发,贴个纱布,就把我交给外婆。外婆抱着我的头,小心地看伤处,一边责怪表姐。因为这个事情,我记住了那张古式的床,那帘白纱蚊帐,床边高高的踏板,和外婆的手掌。
那是外婆留给我的唯一的温暖的记忆。

外婆的两个孩子,舅舅和我妈妈,相差十几岁。这是我一直很好奇的事情,那个年龄的人,少有人只生两个女儿。
舅公今年去世了。去年春节,我在外公家遇到他。他讲起往事。外婆和舅公是孤儿,而外婆大了近十岁,所以她把舅公抚养大,二十几岁还没有出嫁。外婆个子高挑,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即使在她老了以后,还可以看到年轻时候的影子。然后媒婆介绍了外公。外公家境富裕,舅公不会成为负担。这样就结婚了。
婚后外婆才知道,外公已经结过婚,妻子不能忍受老妈的虐待,一逃了之。
外婆每天一大早和佣工一起出门劳作,深夜才能睡觉。婆婆最大的乐趣是挑她的毛病,然后就要求她跪下来,让外公用鞭子打。如果外公不出力,老婆婆就会夺过鞭子,亲自动手。

因为我是最小的一个,外公外婆和奶奶都没有余力再照顾我。我要么被锁在家里,要么被临时找个人看管。从小我就学会逃跑,走很远的路去医院找妈妈,结果总是迷路。但是我很快就记住了去外婆家的路,一次又一次,一边哭着一边走过去。

我总是艳羡地听姐姐的故事,外婆怎么保护她不受大孩子的欺负,怎样送她去幼儿园,怎样给她做好吃的东西。因为姐姐,我模糊地意识到外婆是安全的,温暖的,可信赖的。这种感觉压倒了自身经历的事实。
事实上,我记忆里的外婆,跟姐姐讲述的完全不一样。在我的记忆中,外婆始终很沉默,她尽量把自己收起来,不说话,不出声,她不原意住到我家或者舅舅家,她一年到头躺在床上,甚至固执地拒绝出来晒晒太阳。她不喜欢热闹,不喜欢拍照。唯一的一次,是让我给她和外公拍了张合影。那是去世前一年。

当舅舅最终把她和外公接到城里后,外婆就像茧一样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她好像没什么变化,然而很快就走到尽头。
即便如此,外婆那个房间,对我来说还是个富有吸引力的空间。好像童年所有的奥秘都悄悄地存放在那里。

舅舅在家里给外婆办葬礼。虽然是楼房,但对于一个葬礼来说,客厅太狭窄了。灵幡让整个客厅变得黑暗拥挤,黑色的棺木似乎充满了房间。外婆躺在里面,跟平时一样沉默,然而那不是外婆。

我只梦见过一次外婆。
好像是外婆去世后两年。她住在我家里,似乎笑着,对我招手。我知道她已经去世了,我贴在墙上,不过去,看着她。她只是招手,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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